谐铎续(全一卷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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续谐铎

沈起凤 著

　　《谐铎》是清中叶志怪小说集，《聊斋》的第三本仿续书，沈起凤撰。《谐铎》成书于乾隆五十六年（1791），《续谐铎》是沈起凤的遗著，由饶世恩刊刻行世。其刻成时间大概在嘉庆十八年（1813）。《续谐铎》只有一卷八篇。

　　沈起凤，生于乾隆六年，卒年不详。年二十八岁，举乾隆三十三年（1768）乡试。后会试屡不第，抑郁无聊，放情词曲自娱。所作戏曲，不下三四十种，风行大江南北。高宗南巡，官绅所备迎銮供御大戏，皆出其手笔。妻张云，亦工诗文，颇享唱随之乐。尝为祁昌教官。晚年以选人客死都门。

1，狐媚

情魔书癖两相缠，殢我温柔预我元。

何似语言文字外，一齐解脱野狐禅。

　　平阳范水一个废旧的园子，里面有很多狐狸出没。有一个姓宁的书生，生性正直，洁身自好，每天都沉浸于读书。因为恼于夏月天气闷热，他就借这个园子作为休憩之处。朋友劝阻他不要去，宁生笑着说：“这有什么妨害的？狐狸媚惑人的手段无非两种，贪图淫乐的，就用美色来媚惑他；贪图钱财的，就用金钱来诱惑他。两者我都不喜欢，唯独喜欢架上的书。狐狸的媚术虽然厉害，但遇到我也不起作用了。”于是朋友就随意应答，离开了。

　　有天宁生吃完饭之后，躺在北窗下休息，突然看到一个姑娘从屏风后走出来。宁生心里知道她是狐狸，于是装睡以如何保养眼部皮肤其变。姑娘指着书架上的书，笑着说：“礼教中自有乐处，这家伙闭门自学，孤陋寡闻，恐怕会因为勤奋学习而死了。”宁生坐起来骂道：“骚狐狸！不夹着尾巴滚蛋，还敢在这里胡说八道！”姑娘也反唇相讥：“乡巴佬！我难道是胡说？你如果真的读书明理，应该知道我家祖先的功德，怎么还敢大肆嘲笑？”宁生说：“依靠房屋洞穴作怪捣乱，假借老虎抖威风，这就是你们擅长的本领。祖先的功德在哪里呢？”姑娘说：“你每天读书，竟然不知道大禹娶涂山氏为妻的事吗？绥绥庞庞，帮其家道兴旺，这就是我们祖先的功德。殷商末期，我们搬到西海居住。刚好周文王被囚禁在羑里，散宜生亲自到家里拜访我们的祖先，祖先贡献出青色的皮毛才把文王解救出来。如此显赫的祖宗功绩，垂留史册，你怎么没有细加考究呢？”宁生说：“这确实有。但你们在灯火之下故弄玄虚，床榻之上公然淫乱，毕竟不是善类。”姑娘说：“我们死后归葬故土，这是大圣人也要称羡的仁德；久居洞中能预知风雨，这是汉代大儒尚且钦佩的智慧，何况又拥有九尾的形体，道德昌盛的地方我们才会出现，《山海经》一类著名的书经中言之凿凿。你真是死读书却不解其中之意！”宁生默默想了很久，肃然起敬说：“起初我把你们当做不值一提的下贱之物，如今听了你一番高论，我希望与你结为书友。”姑娘笑着答应了。

　　从此之后他们每天不论早晚都待在一起校注古籍。一天偶然间在荷花围绕的凉亭中点注《周易》，姑娘忽然问道：“天地这一章怎么理解？”宁生说：“上为‘离’卦，‘丽也’，男女两情相悦就能相互交融默契，从而达到‘咸’卦。但是‘咸’卦则说交融而致摩擦，从天地到夫妇之道，最终到达‘恒’卦（平衡清纯可爱美女）。”姑娘笑着说：“那么男女两情相悦的事，是圣人所讳言的吗？”宁生说：“是的。”姑娘说：“那书上说‘男女结合，万物得以繁衍。’[6]这又怎么解释呢？”说完，姑娘明亮的双眸斜斜看着宁生，杏花般娇艳的两颊微微发红。宁生不由得神魂颠倒，应声答道：“你要是对我有意思，就请用《周易》占上一卦吧。”姑娘随手占得“未济”[7]一卦。宁生说：“‘未济’是凶兆，不能成事了。”姑娘说：“小狐狸（渡过干涸的河却）打湿尾巴，虽然处于性感臀部之位，但是刚柔能互应，又有什么妨害呢？”宁生被她迷惑，从此他们就同寝了。

　　不出半个月，宁生就觉得精神疲乏，气血两虚，身体渐渐地撑不住了。朋友来探望他，问他怎么弄到这步田地，宁生百般掩饰不肯说出实情。晚上姑娘来了，宁生把自己的病情告诉了她。姑娘说：“是你写书太辛苦了，所以一天天地变得瘦弱。司马相如体弱多病，很难说不是撰写《封禅书》的缘故。如果不是这样，那么还未聘娶茂陵女的时候，怎么就得了消渴症呢？”宁生认为的确如此。于是他就荒废了校订之事；每天与那个姑娘粘在房间里。又过了一个月，宁生病势愈发沉重，连床都起不了了。朋友又来探望他，宁生这才吞吞吐吐地说出实情。朋友叹息道：“你是中了高端媚术了。用美色来媚惑人，宠爱会随着姿色的消减而减弱；用金钱来媚惑人，钱财没有了来往也只能断绝。只有表面上表现得像个君子，暗中却使用小人的手段，择其所好善加迎合。媚术愈加变通，那么所受的毒害也就愈是深重。”宁生十分惊恐终于幡然悔悟。朋友急忙唤来轿夫，连夜将宁生抬回家里，那个姑娘也不再出现。过了半年，宁生还是病死了。他遗留下来的书籍都散失，后人也无法推求事件的真相。

　　铎说：“这是那些富贵们的真实写照。打破了普天下多少人的饭碗，这也是我辈的大罪过。”

2，虎痴

销磨傲骨为情痴，掉首归来好自持。

冷笑丈人峰下客，年年画虎买胭脂。

　　秦川女子霍小媖，很有姿色。她的父亲与某个富豪争夺田地的边界，富豪以别事来向官府诬告他，导致霍父死在了狱中。霍母痛哭流涕，说：“家中没有男子，要怎么给你父亲报仇啊？只怕是白骨带着冤屈埋于地下，成为永久的冤案了！”霍女哭着说道：“女儿不肖，年纪尚幼，不能嫁到权势人家。如果有能杀死仇人的人，我愿意给他当牛做马。”母见她说的如此真诚，每天都去西山脚用这句话祷告。

　　一天，听说富豪去城里给县令祝寿，到了西山那个地方，有只老虎突然跳到他面前，咬住他的喉咙杀死了他。母女正额手称庆的时候，忽然有一只老虎拖着尾巴走来，直接进了大堂。母女俩吓得脸变了色，逃走了。老虎就在堂屋里徘徊瞻望，毫无恶意的样子。霍母闭着门窗说：“今天在路上杀死那人的，难道是你吗？”虎点点头。霍母说：“多亏您的仗义，洗刷了我家的仇恨。孤儿寡母定当焚香礼拜，酬谢您的大德。不明白您降临于此，为的是什么？”老虎怒目而视，似乎是在憎恨违约之人。霍母说：“你以为我食言了吗？息壤之约在前，本来应该恭敬地让小女侍奉您。但生活起居，彼此殊途。怎能结为夫妻呢？况且我年近垂老之年，家无男性子弟，以后只能依靠女婿过活。你能给死者报仇，就不能给予未亡之人恩惠吗？我谦敬地表达我心里的真实想法，乞求您怜惜而予以成全。”

　　老虎听到了这话，神情低落，垂着头欲离开；但是走几步就回头，依依不舍。霍姑娘情绪激昂地站出来说：“您且止步。妾有一言，请您垂耳恭听。妾之前说以身相许，怎敢违背良心。但男女结合之事，您也知道不行。如果不忘旧约，妾当打扫出一间房舍，与您长相厮守，存夫妇之名。”老虎再三点头，欣然同意。

　　霍女于是带着老虎进闺房帷帐中，安顿于绣榻之旁；吃住都在一起。霍女早晨起来梳洗的时候，老虎就呆在梳妆台边，侧着眼睛偷看。晚上等到霍女卸了妆上床睡了，才扒在床下，竟然一晚上不睡。唯恐自己的鼾声打扰了霍女的清梦。有时家里食物供给不足的时候，就衔着鹿肉干来补贴，有时得了小病，就焦虑急躁，在家里走动个不停。病好了又欢快愉跃如初。霍女习以为常。

　　霍母因为年迈无所依靠，就怪罪霍女当时错误的决定，对待老虎也越来越不带敬意。老虎在一天晚上居然就走了。霍母打算为女儿择婿。霍女说：“违德不吉利，负恩不会有福气：况且女儿以真心许诺于人，怎么能光凭形体来定论呢？”霍母还是执拗不肯。后来霍女因此抑郁得病而死，停尸于大堂上。老忽然嗥哭而来，泪如雨下，前来吊唁的人都看到了。后将霍女埋在祖坟边，老虎每天都要再三来看。每当春秋时节，都会衔来山果祭奠她。三年如一日。霍母因为贫乏不能养活自己，老虎还是每天带来山獐野兔，救济她家。

　　铎说：“痴情的人必定没有傲骨。老虎陷入痴情就失去了虎性。但是因为一言不合就掉头离去，不还是虎性难驯吗？痴情中带着傲骨，是真傲，傲骨中带着痴情，是真痴。”

3，鸡谈

长舌倾城可奈何，由他子夜尽情歌。

伏雌毕竟操刀割，输与雄鸡断尾多。

　　吴郡娄门外有处地方叫鸡坡，是当初吴王养鸡的地方，至今居住在那儿的人还在以养鸡为业。有个祝翁，豢养着一雌一雄两只鸡。一天晚上，祝翁听到墙下吵闹不停，感到奇怪，附耳静听。

　　听到雄鸡说：“你我承蒙主人豢养，吃着米粮，住在墙洞里，有什么不高兴的？一天到晚叫个不停？”雌鸡说：“我怪你高兴就仰着脖子，畏惧就耷拉尾巴，一点都没有丈夫气概。还长着大红冠，铁钩般的鸡爪，整日一副傲慢的样子，能不让我气愤？”雄鸡说：“夫不雄飞，妻终雌伏[2]。你有什么长处，来揭我的短？”雌鸡说：“在外能争夺虫子，在窝里能孵蛋，持家之道，除了我还能有谁擅长？况且秦穆公得到我而在诸侯中称霸[3]，百里奚仗着我而富贵起来[4]。到了宋处宗那儿，和他在窗下长谈，萌妹子养成记他只能沟畔涂膏，对着镜子自学‘跳舞’了[5]。只担心主人像曹阿瞒那样抛弃我也不觉得可惜[6]，需要显露一下小本事，希望他年能有大用。”

　　雄鸡说：“你所希望的只少妇乳大丰满妇人操守，看不到什么雄风。我之所以胜于你们这些鸡，全在于一鸣惊人！祖逖闻我而领先于人，燕丹效仿我而摆脱大祸[7]。以至于齐公从梦中惊醒，选用能臣成就贤名；楚王在车驾上用兵布阵没有失误。伟大的功业炳耀千秋。从此田饶因为我守时报晓没有差错，尊我为“五德之禽”。你作为母鸡，不管报晓的事，又怎么会知道我曾经是一个时代的英雄人物？”雌鸡说：“你把这个当作英雄事迹，谁又做不到呢？从今以后就让我先于你打鸣。”雄鸡说：“牝鸡司晨[8]，恐怕提刀的人就要来了。阴坐上阳的位置，这不能取得福气，实际上是招惹祸端！”雌鸡说：“你不要再说了。我先一声叫出来，就能招致风水师的追求，而天下的雄鸡们听到了都会却步！”雄鸡感到可怕就退下了。自此以后雌鸡没有哪夜不叫。家里人以为是不祥之兆，就把它杀来煮了。祝翁感叹道：“鸡（冒充鹤）引颈高鸣，怎么能长久呢。更何况（以雌代雄）其位都不正[9]！活该遭到这样的下场。”

　　铎说：“《太玄经》说雌鸡报晓，雄鸡低头。阳衰阴盛是因为逐渐积累而成的。希望天下处在闺房中的女子能拿着这雄健的辩论压倒那柔弱之风；不要低声下气、恭顺谦卑，养得像木鸡一样。”

4，獭祭

昨宵有獭哭讧濆，楚些声中不忍闻。

多少贪夫林下葬，题诗何处吊秋坟？

　　长江沿岸有一种有灵性的动物，叫水獭。一天，水獭在北岸玩耍的时候，遇到林子里的鹯停在大石头上。于是在一起交谈。

　　鹯说：“你善于捕鱼，我擅长捕雀，但雀一有看到我的，往往大声叫唤惊骇地扑动翅膀，迅速逃散，以至于十只里抓不到一只。不知到你看到鱼在游的时候，能否将他们一网打尽呢？”獭说：“鱼害怕我就好像雀害怕你一样，怎么可能都是些想死不想活，愿意自入绝境的鱼呢？”鹯说：“我听说你能够让鱼驱之则去，招之则来，拥有什么样的神技能这样呢？”獭说：“世上相传我有特殊的手段，就像道家的役鬼之术，纯属胡说。虎有利爪，犀有骇角，狐有媚珠，猱猴有软骨，都是志怪者的附会之说，造物主仁慈，于是让有角的不长牙齿，只给长翅膀的两只脚；难道愿意让我辈又长牙又长爪，做到人间的物种中的极致吗？”鹯说：“那么是怎么回事呢？”獭说：“我所以能驱之则来，是因为抓取的时候，没有过度地捕杀他们，随意抓捕。若是有没有察觉的，还以为没有危险就而我面前经过。于是就取之不尽，用之不竭；这就是所谓‘欲擒故纵，欲贪故廉’。”鹯说：“您说的是，但是鸟比起鱼来还要狡猾。鱼生性最为温驯，少妇乳大丰满随波逐流而已，鸟里面如鸠有鸠妇守护，雁有雁奴巡逻，杜鹃凭借倒挂而擅长防备，鹦鹉凭借能言善语而善于躲避，其他的如麻雀经常钻进帐中，燕子必定在堂室里面，鸽子依凭佛塔的铃铛，乌鸦则呆在商船的桨边，各种心机，让我们怎么抓？一瞬间冲到面前，不乘这个时机尽量抓捕干净，而放手等它远去，不悔之晚矣？”獭说：“你的志向就大了！可是明明有大自然的无尽宝藏，怎么还想极力达到吃饱满足的地步呢？”

　　还未说完，大量鸟群横空而来。鹯抓到了四五只，其余的都窜入林中。鹯心里不肯弃舍，奋勇展翼追击鸟群。刚好有猎人潜伏在一旁，伺机一射，鹯被射穿脖子死了。獭为鹯的愚蠢感到悲哀，设祭台于江北岸，招魂祷告：“

　　鸢飞戾天，鱼跃于渊。（鸢在天上飞，鱼在水中游。）

　　惟我与尔，以杀为田。（只有我与你，以杀戮为生计。）

　　廉则寡取，贪则同捐。（清廉则少得，贪念却丧命。）

　　何子妹子实在憋不住了，赍恨重泉！（为何你不顾惜，而遗恨于九泉！）

　　吾今辍业，濯手江边，（我此刻停止劳作，祷告于江边，）

　　宁枵其腹，勿丧其元。（宁愿空着腹肚，也莫要丢掉脑袋。）

　　贪人败类，自古皆然，（贪婪者带来危害，自古皆然，）

　　凡百君子，请视此鹯。”（请诸君看看这鹯吧。）

　　铎说：“将猎物聚在一起歼灭，鹯实在歹毒。但是欲贪故廉，獭的阴谋更加毒。可天道仅仅报应于鹯，而不降下报应于獭。难道是咒鱼入钵，佛门不禁这种事，亦或是在江边忏悔有功吗？”

5，蚁封

风诰鸾封志未灰，莫嫌村老太痴呆。

腰间金印悬如斗，都自南柯郡里来。

　　吴地有个习俗，田房交易的时候，中间人被称为“蚂蚁”。有个贾翁，做这一行已经三十余年，家里略有富余。买了个厨婢，生了一个儿子，拜托孝廉褚绍给算一卦。褚绍喜欢开玩笑，嘴里念念有词，戏谑地说，“我看令郎将来的运势必会大富大贵，你要做封翁了。”贾翁说：“我操持的职业卑微，如何能做官呢？”褚绍正色道：“不然！古时候说蝎子号‘将军’，萤火虫称‘正宇’（官职名），蝶被封为‘香国粉侯’，蜂得到‘花台刺史’的官职。这些虫都显贵了，怎么能说只有蚂蚁的命卑贱呢？况且‘道’就蕴含在在蝼蚁中，这是庄周所期望的‘蛾子时术之’的勤学之法。”

　　贾翁不知道这是玩笑，在同辈人面前用孝廉的话来夸耀。众人就举手祝贺道：“淳于棼烧到指头香，带领百万蝼蚊们一起升天咯！”贾翁非常高兴，每日都自夸为封翁。结果儿子天性憨笨，十八岁了还只能粗略朗诵三页《大学》。人家问他：“令郎在读《左传》吗？”贾翁说：“《左传》已经读熟，现在听闻在读‘右传’了！”大概是平日里听他儿子诵读《大学》里的“右传首章”、“右传二章”。所以这么说。贾子满二十了，还是愚钝如初。贾翁担心前面的话不灵验，再度去质问褚孝廉。褚孝廉笑着说：“虽然有贵命。但哪儿有那么快啊？蚂蚁五年变黑，十年变红，三十年变白。都是有定数的，你姑且等着吧。”贾翁惟有唯唯诺诺。

　　后来贾子日益沉浸于赌博，渐渐荒废学业。适逢贾翁八旬寿诞，众多客人登堂祝贺，褚孝廉也在座中。贾翁又拿之前的话来理论。褚孝廉说：“你的头衔已够富贵了，何必再依靠您的好儿子取得封诰呢？”贾问什么衔。褚孝廉说：“中间科中间人，升卖田司主事，外领合同府知府，例封文契郎，晋封草议大夫。”中间人、卖田、合同、文契、草议都是在说贾翁从事中介的职业。众宾客哄堂大笑，他的儿子也掩口偷笑。褚孝廉又接着说：“你以后会得叨父荫，就算当不了茶馆大使，也能当上交易府录事。”贾翁才明白这是在开玩笑，于是妄想封翁的想法才没了。

　　铎说：吴地人骂官职卑微的人为“蝼蚁大前程”，但是毕竟好前程也是从蝼蚁开始的。难道定要说起《西京记》中的势通馆阁，《南柯梦》里的贵埒侯王，才明白前面的话不是戏言么？贾翁的事没应验，大概是“蚂蚁喜爱羊肉，羊肉不喜爱蚂蚁”吧！封翁追逐名利，但是名利却不眷顾于他。庄子的话比褚孝廉更深刻。

6，龟鉴

不作朱门白项乌，愿甘曳尼辱泥涂。

黑衣叁透麻衣诀，许负先生也负图。

　　有个绰号叫“九江棠”的，从事相面术发达了，到处置办土地房屋，富甲一方。同行争相来拜见他，叩问他揣着什么秘诀，才能这么获利？正好这个时候台阶下有只龟慢悠悠地爬过来。他就指着那龟笑着说：“这个就是我的师傅。你们向我打听方法，不如向那只龟打听。”同行就问缘故。他说：“我所拥有的在世上能悠闲自在的方法，都是这个东西教的。”同行说：“你的相面术和那乌龟之法这么像的吗？”他说：“并不是相面术和龟法相像。相面这门学问，干起来最难，必须借用乌龟来说法！”众人请他细说。

　　他说：“我带着技术四处游历，不借助权势大人们的力量，怎么能够四处逢源？某位翰林，某位内阁大人，我利诱他们的家奴，以此结交门下，这叫‘靠背硬’。龟所仰仗的护身之法，全是因为有此铮铮铁背啊。龟进门最为困难，显贵人家的门槛高，一步走错就会跌跟头。我就想方设法弄到推荐函，或是名帖，以此事先引荐自己，这叫‘趁脚进’。得到门道进去，就不会再有跌跟头的风险了。进门之后，如果趾高气昂，一定会为权贵所讨厌，若是耸肩谄媚，又会被那些下人看不起。必走路缓步，稳重不轻佻，就像龟缓慢在路上走一样，这叫‘扯架子’。前后得体，都是乌龟的形态。接下来是谈相，偶然间说中了，就要学乌龟那样仰头摆尾，自鸣得意，这叫‘软火囤’。让他们能领会意思，知道相法有多高明，酬金也会倍增。如果没有说中，就学乌龟卷尾缩头，悄然退场，此名‘便好休’。有慕我名声的，尚且留作今后打算，再提高声价。其他如住宿不必求有多宽敞，就像龟进洞就能藏身，在外吃饭不必大鱼大肉，就像龟伏在地上就能果腹。龟俯下就有灵气，遇到对我们有敌意的人就要俯身鞠躬，龟睡觉不呼吸，遇到骂我们的人就要忍气吞声。结二十八宿之党，用七十二钻之技，要精通星宿等学问，善长占卜的技巧。六只眼睛瞎了，四只腿也要不停歇地忙碌（传说中有种龟有六只眼睛）。于是龟洞反而成为金窟，相面术就行得通了。这就是我从龟中参悟出的道理。所以你们何不以龟为鉴呢！”众人齐声叹服，而那台阶下的乌龟缓步走去。

　　铎说：曾读《史记·龟策传》，于是知道了南辰北斗的说法，对于占卜的人来说确实，但对于相面的人而言却不是。这个人从龟身上悟出道理，难道不就是“李固脚板上有龟文，李峤用耳朵龟息”这种《相经》上所记载的吗？没有这灵龟，怎么相出天下豪杰呢？

7，兔孕

迷离扑朔007球探比分题，舐却雄豪且并栖。

狡窟营成香阁闭，可怜得兔已忘蹄。

　　民间称呼娈童为兔子，不知道始于何时。襄阳的韦生是豪族，有四个宠姬，分别住在内院的四个院子里。后来又眷顾上一名少年，名叫粲儿。从此一年到头都不去内院，每天与粲儿在书房嬉戏为乐。后来他又得到了仇十洲所画的《左风怀秘戏》，和粲儿按上面的姿势来欢好。满开后庭花，不再把眼中的温柔乡放在后院的姬妾身上。住在西院的宠姬名叫阿紫，漂亮狡黠，她和粲儿私通，韦生还不知道这事。一天，韦生有事外出，阿紫从房帘内出来私下招粲儿私语道：“自从和你接触后，已经有一百天不来红潮了。主人常年不举，倘若一旦临产，那几个婢子们一定会抓住把柄不放，我宁愿喝药求死！你一定要给我想个办法。”粲儿说：“我已想好办法了，绝不会让你受牵累。”

　　不久，韦生从外面回来，和粲儿一起吃早饭。粲儿才拿起筷子，皱眉捧腹，作出一副要呕吐的样子。韦生急忙起身把他抱进怀里，说：“是因为昨天晚上在花丛里玩的时候招致风寒入体了吗？”粲儿说：“不是的。我自从承蒙君家厚爱，已经怀孕三个月了！”韦生开始非常惊讶，然后笑着说：“雄鸡孵蛋，公马产子，闻所未闻。你不要用这个来开玩笑。”粲儿说：“你不知道，我见君家已经中年了还是没有子嗣，又因宠我不近姬妾，什么时候才能有芝兰玉树呢？因此我私下去海棠祠祷告，愿意由男变女，为你延续一线血脉。如今果然神灵明鉴，将来给你生个儿子，你还会说我的话是玩笑吗？”韦生非常高兴，拍着背说道：”不入兔穴，焉得兔子？从此以后我就守株而待，如何美白嫩肤再另立三窟了！”

　　至此日复一日，快到阿紫分娩之际。粲儿便跟韦生说：“在外室生孩子不太雅如何保养眼部皮肤，请移我到内室去。”韦生去和其他姬妾商量，都负气不答应粲儿到自己房间生产。这时阿紫假托患病躺在绣榻上，招韦生来对他说，“自从夫君贪恋娈童，已经三年不来闺闼。现在遇到急事就知道来求人了，也不要怪没有回应。如果想住在我这西院，夫君一定要裹足如前，没有准许不要频繁出入，等那小兔子生产后方可！”韦笑着说：“你把我当作门外汉，是想做藏奸纳盗的事吗？”阿紫说：“我把戴钗的男子当作姐妹。夫君要是起了疑心，我又何必再絮叨？”韦生出来，和粲儿商量。粲儿说：“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。男子生产，本来是骇人听闻的事。如今移我去西院住，一旦临盆，就假说是紫娘所生，不至于招来闲言蜚语，日后给儿子留下污点。”韦也就拍掌称好，于是移粲儿去西院，自己独宿于外厢房。一晚，下人来传粲儿腹痛不已，急忙唤来仆人去接生。呱呱几声，房内诞生出麒麟贵子。过了半个月，粲儿裹着婴孩出来。看那面容，和粲儿非常像，说是“像娘亲”，而不知道实际上是“像父亲”。因为粲儿无乳，就嘱咐阿紫用米汤喂他。但是却乳香四溢，韦生也不追问来由。将各种玉佩绣褓都拿来给阿紫。孩子稍有不适，阿紫必让贴身丫鬟抱进闺房中，百般调养呵护，韦生还以为是她不嫉妒，反而称羡她的贤惠。韦生曾和粲儿开玩笑说：“兔生孩子鸟来养，真是人间之福啊！”粲儿也开玩笑说：“扑朔迷离，雌雄难辨，你只顾着兔子没注意鸟啊。”后来韦生因为欲无节制，还没活到老就死了，那些姬妾们各自离散。而粲儿与阿紫竟成了夫妇。等到儿子长大，尽收韦生的遗产，后来迁到冠盖里，成了富贵人家。

8，雉媒

雉子斑斑翠尾张，鳏鱼引到合欢堂。

楚人路上如相遇，莫惜千金买凤凰。

　　太原的穆翁以养鸟为营生。七十岁了还是个单身汉，感慨间想找个对象；但是想了各种办法求遍了媒婆，没有一个来复命的。去催促时，媒婆笑他说：“找乘龙快婿都找壮年的。头发越黑越好你反而是白的，脸越白净越好你反而是黑的，哪家妙龄女子肯来伺候您老人家拄拐呢？”穆翁很是怨愤，将笼子里面的鸟取出来全都给放了，赌气外出远游。

　　一天，穆翁在丛林山谷里穿梭的时候，四周了无边际，没法问路，忽然有一只白雉展翅飞起，往山的南边飞去。穆翁跟着走去，到了山尽头的地方，忽然出现了村庄。在茂盛的槐树枝叶中，低矮的墙垣连绵百步，左侧院门敞开。穆翁怀疑是大户人家的宅第，不敢去通报谒见，偷摸着进去了。有四个女子谈笑着走过来，说：“正好今日天气晴朗，一起来玩踩高跷吧。”女子们牵红攀绿，挨个踩上高跷。有一个女子穿着粉红衫衣，绿衿翠袖，背着花不说话。众人说：“阿莺犯痴了？昨天桑夫人做灯花占卜，一头四蕊，说我们今日必定有奇遇。但是风流佳会，我们都是一样的，你怎么先痴想起来了？”正嬉笑间，瞥到藏身在花簇下的穆翁，众人喧闹起来：“红鸾星没来，倒是南极星来了花丛！”穆翁初次来到美人丛中，不禁心荡神摇。想要述说自己如何到来，又不善于表达，只有靠着花呆立在那儿，不停搓着嘴角的白胡须。这时，里面传来声音道：“桑夫人来了。”四个女子离开穆翁站在四周，桑夫人问：“贵客来了吗？”都说：“哪儿有什么娇客，只有个老家伙！”桑夫人指着穆翁笑着说：“这个人就是你们的夫婿。”三个女子感到很厌恶，不回头去看他，转身散去了；只有阿莺留在夫人身边。桑夫人说：“莺儿颇具慧心，不要学那几个傻婢子以貌取人，跟人拗气。”就带着穆翁进了内室，笑着对穆翁说：“她们是少昊氏的后裔。近年来日子逐渐过得艰难，于是寄居于此，与足下早有缘分，希望能与您结下姻缘。请您不要嫌弃丑陋，不愿嫁娶。”穆翁连连答应。于是点上凤头灯，烧起鸭舌香，在孔雀屏前，和阿莺举行了婚礼。另外三个女子趴在屏底偷看，嗤嗤地偷笑，说：“好个乘龙佳婿，简直就是韦诜选到了裴宽佳婿。”

　　第二天，桑夫人拿出一盒紫椹丸，嘱咐阿莺交给穆翁。穆翁吃了三天才吃完。不到半月，脸颊就越来越白，头发越来越黑，下巴的胡须全都脱落光了。取镜子一看，彷佛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般。三个女子听了这事，带上美酒前来道贺，在穆翁面前彩衣飘飘，软语连连。一问她们的名字，才知道大的是鹃娘，稍小的是翠娘，最年轻的是燕娘。燕娘身体最为轻盈，一张开双袖就像在跳回风舞，有时又故意歪倒身体，投入怀中。莺娘也扶着衣架逗弄他。鹃娘则稍微矜重些，但是酒一喝多就迷惑了，也跟着放浪起来，百般交作。穆翁才成为少年郎，面对左拥右抱，几乎想要先办了大姨，再办小姨。莺娘在旁边实在难以忍受，指着穆翁责备他说：“你的烂鸟才治好，就想要双飞了吗？”三个女子一脸严肃说道：“才做了半个月的新娘子，就学起护巢鸟了，难道我们是鸱鸮，会来毁了你的家庭吗？”莺娘拂袖站起来，说：“刚开始嫌弃，现在又来诱惑，真是乌合之众，毫无规矩！只可惜我不能吃黄莺的肉，消除你们的嫉妒。”燕娘说：“你不要搅动你那如簧的舌头了。我如何美貌，汉代的张放也见得多了。还用借你家男子去求华胥梦？”翠娘说：“醋娘子也太正经了。少妇乳大丰满是姊妹间开开闺房玩笑罢！”鹃娘说：“你都要啄自己的肉了，我等还是回去了。”拉起袖子悻悻欲走。这时桑夫人来了，说：“都是些不懂得整理自己羽毛的婢子！之前嫌弃老，就让给鸾儿一个人，喜欢年少，如今就竞相意图霸占。本来应该把你们当作老鹰一样驱逐，姑且顾念到孟家女子举案齐眉，你们以前都有姻缘。莺儿且当化怨为德，消除怨愤一起欢乐，至此以后，你们就是拴在一起的大雁，不要再起争执了。”三个女子在跟前高兴得雀跃，齐声谢过。桑夫人就走了。她们倒酒给莺娘赔礼，笑着说：“我等是乌鸦嘴乱挑拨，幸好妹子不忘凤诺。”莺娘也说：“一直以来得到阿姊们的庇护，小妹怎么敢独占夫妻之福？”穆翁听到这话，格声一笑。众人便说：“你还希望一箭双雕，现在是一床四凤了。只怕是水里鸂鶒，吃不惯多少天鹅肉呢！”至此日夜欢好，四个女子毫无闲言。

　　忽然有一天，桑夫人失色而来，说：“大树要倒了！快送郎君回去。”四人握手哭泣，不忍仓促送别。桑夫人遣白衣婢女去催促。莺娘说：“诗中说‘宁同万死碎羽翼，不忍云间两分张’。简直就是今日的写照。”穆翁也恋恋不舍不愿走。婢女说：“是我带郎君来的，还是我送郎君离去吧。强留没有好处，只怕同被祸及覆巢之祸！”实在无可奈何了，遂垂泪离别，离开没多远，回头一看，原来的宅第原来全都是废墟。只看见一株桑树，枝叶广茂，覆盖了半亩多地。有伐木工正拿着斧头站在树下，四只鸟聚集在桑树上哀鸣。正想诘问婢女，那婢女却转瞬间变为一只白雉，跃向天空不见了。因为念及桑夫人的恩惠，穆翁哀求那些伐木的人留下桑树的根基，问了路回家去了。

　　铎说：“自‘如臯一射，贾妻含笑’后。白雉成为调解闺房之事的鸟。但是牧犊子七十岁还没有妻子，白雉也没有受到《雉朝飞》的感动而给他安排姻缘。若是穆翁的话，大概是因为放生笼中鸟的善行吧？”

--------- 完 -------